Saturday, March 17, 2007

秋风秋雨愁杀人-秋瑾女士传-

近年来,竹内的名字在中国知识界已是众人皆知了。当然,这归功于多年来在日本和中国之间致力于增进知识交流的两国知识分子,尤其是中间进行着富有成效的译介工作的中国学者。今天我要介绍的,是竹内好的盟友武田泰淳(1912-1976)。武田可谓日本战后文学派的一位健将,二战后发表了很多在日本知识界影响深远的小说和杂文,如:《论灭亡》(1948年)、《风媒花》(1952年)、《光苔》(1954年)、《森林和湖泊的祭典》(1955年)、《政治家的文章》(1960年)、《富士》(1969-1971年)、《快乐》(1972年),等等。他的成名作却早在战争期间已经刊行,题为《司马迁》(1943年)。其开头一句话至今广为流传:“司马迁是活而受辱的男人。”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支那文学科的他,却不认同“支那”的称谓,也不满足于日本“汉学”的传统,逐渐远离学院,最终中途退学。竹内好则是他的同班同学,俩人自然情投意合,互相切磋,1934年,以欢迎周作人访日宴会为机,共同成立了著名的“中国文学研究会”。1937年应征参加侵华战争,据武田回忆,《司马迁》的构思肇始于战场上。很容易看得出来,文章开头那句话充满着对参加此次战争的懊悔和苦恼。身为既热爱中国文化又精通中国典籍的武田(他虽然鄙视日本汉学僵化的作风,但他阅读古籍的功夫堪称第一流,也有学者称,他的阅读能力甚至远胜过吉川幸次郎),就因为生在那个时代,被迫当兵。应该说“活而受辱”这句话说的更是他自己。他通过写作《司马迁》思考作为人如何面对极其严酷的历史和世界,《史记》所描绘的世界图景便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有效依据。
日本战后受到中国文化(请注意,这有别于“支那文化”或者汉学所代表的文化系统)的影响而试图思考根本问题的作家,其代表性人物除了竹内好之外,应非武田泰淳莫属,而其思想至今仍可给人以深刻的启发。我在此所揭的标题便是武田1968年的一篇作品的题目,该作品1969年获得了该年度的艺术选奖文部大臣奖(武田拒绝领奖)。中国读者应该知道“秋风秋雨愁杀人”乃秋瑾绝命之词,作品就是写的她和鲁迅。武田在文化大革命猖獗于全中国之际访问绍兴,作品部分内容因此以游记似的笔法叙述。有一段写的有点意思,现在拙译如下:

在从那里几米处的地方,我们又下了车。因为我要买一顶在鲁迅的短篇小说里出现的,农民所戴的黑毡帽。跟我闯进来的围观人太多,使我挤进橱窗内侧。很多民众挤在你买东西的时候要站到的那个位置,所以我不得不绕到售货员的位子,否则无法买东西。我买上一顶帽子,试戴在头上看看大小合不合适,每次我要戴戴看,群众都乐得更要靠前挤身,让橱窗摇晃得眼看着就要砸坏玻璃。(中略)在鲁迅的孩童时代,绍兴的农民不管刮风降雨,不管是夏天的清晨还是冬天的夜晚,都戴着这黑毡帽。如果这样,秋瑾活跃在绍兴的时候,她周围的农夫一定也常戴着这种帽子。由此而推,她被处死的那天,这块土地上的农民无论是否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一定都戴着这种黑帽子。这个事实虽然是司空见惯、平平凡凡的现象,但对我来说,好像是种非常令人畏惧的真实。

之所以“非常令人畏惧”,是同他就中国革命中无数人民的生与死要对关于人如何对峙世界和历史的一种问题进行思考有关。为什么是秋瑾?他说:

孙文为建设以汉民族为中心的共和国所作的方针的确没有错误。但如要使这个正确的方针经过了沾满血与泪的斗争之后达到实现,必须要有些异端者只忠实于各自的冲动、信念以及实行,不服从孙文路线,甚至违背了孙文的计划,前仆后继地要走向死亡。(中略)这些散沙们的激情是幼稚的,也是急躁的。但如果没有这些过于幼稚的东西、鲁莽的东西无数次地被当作跳板,那么,成功者的巧智、或者后来者的“了不起”的计划都无从证实了。

事实上、在当代中国,秋瑾也好,同时就义的徐锡麟也好,都是家喻户晓的革命烈士,并不是武田所说的无数的沙粒之中的一粒。但他想说的不是秋瑾她们作为革命英雄是否得到了应有的表彰,而恰恰与此相反,他要说革命的历史不应该表述为英雄故事,因为这种革命叙事只是给“利用革命谋私利”的人以口实而已。

秋风秋雨愁杀人的情况,不只是在徐锡麟和秋瑾被处死的那年发生的。鲁迅后来直到其临死之前,一直感受着黯淡的秋风秋雨不停地在愁杀人。不然,“打落水狗”的主张不可能在他的心中越来越变成坚固的信条。

也有人说,竹内好的思想早已经过时了,那么,武田这篇不无受到文革的政治文化思潮之影响的作品更像是古董了。但我认为,如此定论未免太苛刻了些。他的价值不关乎对中国社会文化分析的正确与否,而是通过中国的参照反观自我生存、人的生命的意义。这种态度显然异于对象化的中国研究,更不是观察态度。他也说到:

如果夏衍他们也终于难免成为落水狗的命运,那么,也许我更应该是“没落水之前已经死掉的狗”了?落水狗毕竟是个生物,正因此他也停止了落下去的动作。如果是压根不值得打的非生物的话,会否陷入连落下去的路线都不能选择的局面?

那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武田他自己的话该怎么办。武田的这种境界如果弄不好会变成一个很虚假的东西,那样就无可救药了。现在确实时代不同,这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如今已一时很难令人产生共鸣,也不必一定要如此。但我认为,至少不应该因为时代不同为由抹掉或淡忘那沙子的历史。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