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に、わたしは初めて福島県を訪れました。東京大学のIHSという大学院プログラムの一環として2011年の東日本大震災によって生じた核発電所爆発事故の被災地を、学生さんばかりではなく中国で自然災害被災者のためのサイコセラピーに取り組む研究者たちと共に回ったのです。残念ながら、すでに当時書いたレポートはその後失われてしまったのですが、このほど中国語版がメールボックスの中にかろうじて残っていたことに気づきました。
このレポートに表現されている思想は、その後、「文の場の哲学」とわたしが呼ぶようになった一連の拙い思考につながっています。「文の場の哲学」は、今年の2月に台湾で出版された『尋找黑暗之光:現代知識分子的挑戰』(黄英哲、Sebastian Vegとの共著、政大出版社)のなかで展開されています。
ごく短い文章ですが、わたしにとっては記念碑的なものでもあります。日本語オリジナルが見つからないのは残念ですが、那希芳さんによるすばらしい翻訳ですので(わたしが書いたものがわたし以外のだれかの手によって中国語に訳されたのはこれが初めてのことでした)、ここに記録しておきたいと思います。
“四川-福岛研讨会”报告
时间:2014年11月22-25日
地点:福岛县郡山市、福岛县川内村、福岛县富冈町、福岛县浪江町、福岛县磐城市、东京大学驹场校区
主办方:东京大学大学院博士课程教育前沿课程“多文化共生・统合人类科学课程(IHS)”第二项目组“共生的实践──市民社会与地区的思想”
2014年12月5日
石井刚
(那希芳翻译)
此行我们参加了在福岛县郡山市举行的国际动力心理疗法研究会(IADP),并在福岛县双叶郡川内村住宿一晚。我们在两天时间内对福岛县富冈町、浪江町、磐城市等核电站事故灾区进行了实地考察。我们还于回东京后的第二天在东京大学驹场校区召开了学术报告会。对于本次历时一共3晚4天的如此高密度的一次体验,我感到自己想说的话和想记录下来的内容简直多得不知从何说起。但是,当我站在受灾现场的时候——那里被海啸摧残,至今仍无人居住,我到底能说些什么呢?柏拉图的《斐德罗篇》里面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书写出来的东西“只是智慧的外表,而不是真实的智慧”。当我置身于受灾现场的那一刻,我竟然对于这句话的体会如此之深。
活动的具体情况还是交由参加本次活动的学生们去汇报吧,他们的报告总是那么生动和充满活力。在这里我想边回想着此行中相遇的每个人,边从“共生的实践”角度,来探讨一下本次工作坊所具有的意义。
记忆铭刻于身体的深处,虽然它们看上去就好像已被遗忘了似的。苏格拉底曾指出书写出来的内容的局限性,但他仍然强调下面这一过程具有的希望和幸福:铭刻于灵魂深处的语言,它们总是包含着新的种子,孕育出新的言语。使得上述过程成为可能的,是被称作对话(Dialogue)的这种技术。但是,铭刻于身体深处的记忆,有时会化作一种毁灭性的暴力,使得承载记忆的身体受到伤害,甚至被摧毁。不是说我们“不可以忘记”。根本来说忘记是做不到的。问题是对于那些我们误以为忘记了实则隐藏在心理深处且抹不掉的痕迹(心理创伤),如何能够再想起它时与之和解。
《庄子》的〈大宗师篇〉里面,有这样一则寓言。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的话告诉我们的是:泉水枯竭了,被抛弃在陆地上的鱼,彼此用唾液湿润着对方的身体,企图能保全性命;但比起这样的“灾害的乌托邦” ,还是生活在江湖之中更好,即便那时彼此互相遗忘了对方。但我想对于鱼来说,得到了水而互相忘却不一定等于得到了幸福。尤其是在心理创伤的体验已经集体化,看起来整个社会都像患上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这样说过,在东日本大地震4周年即将到来之际,继地震、海啸、核辐射之后,第四项灾害正向我们袭来,那就是记忆的“风化”。在灾后重建的蓝图还没有完全确立的情况下,关于灾区情况的信息在人们视听中出现得越来越少了。但是在灾区,人们是不可能忘掉受灾这一现实的。况且受灾的状况目前仍在持续,只是随着“加油”的吆喝声,那些不想被触碰的记忆已被推到沉默的谷底去了而已。
在本次工作坊中,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过程:不论是与会人员还是我们在采访过程中结识的人们,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将自己的记忆重新拾起。这些记忆看似已被遗忘,却深深铭刻于灵魂的某处,在那里沉沉睡着。我认为在我们思考直面受灾现场这件事有何意义的时候,以上这一过程将为我们提供一些启示。
然而,这些都是超出我当初的预想的。在本项目的启动阶段,我认为邀请那些曾经亲临中国受灾现场的人们参与进来是非常重要的。之所以选择中国,一个是因为我对于2008年发生于中国的四川省大地震还记忆犹新。而我之所以对那次灾害至今铭记,则只是因为我本人无论是在工作上还是在个人生活上都和中国有着很深的不解之缘。因此,从本质上来讲,无论选择哪个国家都是没有问题的。重要的是,在国际的人际网络里面,共同去思考关于灾害与人这个问题。同时,将处于各个现场的同伴们联结起来,这也是尤为重要的。本次工作坊,偶然地将四川与福岛这两个现场联结了起来。但是从结果上来看,我们不仅仅将这两个现场联结了起来,还从中发现了将其他很多个现场联结起来的可能性。
我们并没有做什么特別的事,我们只是在郡山,在川内,在富冈,在浪江,在磐城,和在驹场,我们在同一段時间和相同的场所,只是吃着,喝着,并一直聊着。我们邀请一路上相遇的人们参与进来,与他们对话,有时欢笑,有时歌唱,有时偶尔也一同流泪。
如果让我对这些奇妙的互动赋予某种意义的话,我想说这些互动终是为了重新拾起那个失落了的“江湖”。
鱼儿为何能在江湖中互相遗忘呢?“江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庄子》为何说要在“江湖”中互相遗忘,而不是在“泉”或者别的地方呢?在中文里面,“江湖”所象征的,是从道德上已得到启蒙的社会中溢出的外部世界。这个世界里面通行的原则,不是儒家的那种有节制(modest)的伦理,而是某种鄙俗的侠义精神。在“江湖”中游侠们总是各处流浪,不停留在某个固定的场所,成员也从来不是固定不变的。他们的结合与血缘和地缘都没有关系,只因为彼此是游侠的缘故,互相之间产生了某种信赖。对于“江湖”之人来说,这一信赖便成为其伦理的基础。如果说泉是一种具有中心的水域——该中心指示水之来源,那么江湖的水则总是不断更替、保持流动的。这几年来我一直抱有某种预感:也许我们恰可以在“江湖之交”当中,去发现建构新的共同体的可能性。
而且,在“江湖”中“互相遗忘”这件事,是经历了不同的重新想起的过程后才最终实现的。了解到这一点对我来说是一次非常重要的经历。也许,这与动力心理疗法的专家们所使用的方法是相通的。王文忠老师(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将这一方法调侃地叫做“暴力沟通”。虽说“互相遗忘”,从原理上来讲忘却不是归零的意思。心理的创伤决不是能够归零的。动力心理学告诉我们,所谓鱼儿的互相忘却,不是将心理创伤放逐到忘却的那一边,能够做的只是通过不时的回顾,去平息这些心理创伤。桥本和典老师(国际基督教大学)在会上所说的“治疗地震性头晕 的最好办法就是自己主动地去摇晃”,应该也是指的这个意思吧。但是,要做到这一点,需要能够对他人抱有很强的信赖感才可以。关于这一点,江洪涛老师的(甘肃省兰州市身心健康学会)的“坐姿后倒”法教给我们很多东西。我想所谓“江湖之交”,应该就是在这种信赖的基础上形成的、偶然发生的共同体吧。
我们在川内村停留期间,住的是一间茅草屋顶的日本式的老屋。这座老屋由一家企业重新修缮复原。该企业于地震后在作为灾后重建试点的川内村建立了工厂。在这间老屋里面,我们不时向地炉里添些竹炭,围炉长话到天明。而且,我现在回过头来幻想着,也许川内村的这个地炉边,才是使“江湖之交”成为可能的、我们希望的所在吧。只有在那里我们才能“互相遗忘”掉“相濡以沫”的相互合作吧。在这一“互相遗忘”的前面,我们应当能够打开一条崭新的道路吧。这正像下面苏格拉底所说的一样。
说起那个语言,它是具有力量的语言,它不仅能够帮助自己本身,也能够帮助种下这个语言的人。而且,它不会不结果实就枯萎掉,它包含了一枚种子,从这枚种子当中,新的语言又在新的心中产生,就这样,它总能将自己的生命保存下去,使其从不消亡。(柏拉图《斐德罗篇》岩波文库版,170页)
“互相遗忘”并不只是将一切归零的意思,而是通过在信任的支撑下回顾过去,去与记忆取得和解。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其之所以可能,恰是由于这样的“江湖之交”能够带来新的语言的生成。
在《庄子》〈大宗师篇〉中,紧接着我在上面引用的那句话,接下来是下面这个对仗句。
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在此,我要顺便说一下,本次旅行住那栋日本式的老屋,说来也巧,它的名字恰叫做“两忘庵”。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与其对传说中的善王尧大力赞扬,对出名的恶王桀进行谴责,不如将他们“两忘”而化之于道更好。“化其道”正是要期待新的语言的生成,因此它恰与“江湖”成为一对。“两忘”也就是说,要将善与恶的两方都忘记之意吧。但是,让我们在这里重新回想一下,“忘却”这件事,决不是在忘却的那一头将记忆化为乌有。我们是不能够忘却的。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在信任的支撑下回顾过去,通过回顾去平息那些无法忘记的痛楚,播种新的语言的种子。为此,应该把这个“江湖”扩大,这可说算是我对于本次工作坊的题目“尚未愈合的受灾体验与人文学的作用”的一个回答吧。
在此,我要感谢旅行途中有幸遇到的所有人!并且,我还将再次探访故地,去收获这次播下的种子,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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